【艾滋病不是最重要的問題】

　　參加預(yù)防艾滋病工作以后，發(fā)現(xiàn)有些預(yù)防艾滋病的人，很積極很努力，但他們永遠(yuǎn)飄在水面上。他看到的永遠(yuǎn)是正在上班的小姐。全中國人誰沒見過啊?大多數(shù)地方都有這么一條街，或者都有幾個發(fā)廊。你永遠(yuǎn)看見的是身為妓女的她。你不由自主地忽視了她是一個人，她有她的感情，她會有老公或者男朋友或者情人。她需要一個精神寄托，一個生活依靠?？墒前滩≡趺磥淼?小姐從農(nóng)村來13歲，艾滋病哪來的?天上掉下來的嗎?是男人先傳給她的，你現(xiàn)在沖著她使勁，這屬于不懂人之常情，沒良心，就這兩條。他們老覺著中國艾滋病就是小姐傳出去的，使勁告訴小姐，戴套!但小姐這，“我他媽又沒JB我怎么戴套”。這種宣傳從一開始就是很莫名其妙的。所以我跟他們說，你們專業(yè)知識都比我們強，就是缺乏生活常識，二是缺良心。你看著她們覺得是病人。你要真的把她們當(dāng)一個人，那你怎么從來不問她孩子?你知道她有三個老公嗎?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去問，根本不關(guān)心。你知道她掙多少錢，你知道她錢到哪去了?你什么都沒管啊。

　　所以我跟他們說的就是，在小姐的生活中，第一位是掙錢，第二位是安全。安全不是你說的艾滋病，是被打被殺被搶被偷被燒傷等等，客人欺負(fù)。第三怕懷孕，怕婦女病。我說你們身為女人怎么讓大老爺們跟你們講這種道理。她天天過性生活，難道不怕懷孕嗎?性病是能看出來的，那就沒法工作掙不到錢了。而且所有人都瞧不起你，老板把你打出去。艾滋病又看不出來，怕什么?還有，凡是結(jié)了婚有孩子的，都得考慮孩子怎么上學(xué)、怎么帶，老公跑了怎么辦，等等等等。到最后，才是艾滋病問題。小姐們問這艾滋病得了就死嗎?我說倒也不是，有潛伏期。她們問多長，我說大概兩三年吧。她們說，那你跟我說什么勁兒啊，兩三年你跟我說什么，我下個月可能就死啊。所以我說，這么預(yù)防艾滋病，純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，對你們來說預(yù)防艾滋病是第一位的目標(biāo)，但在人家那，排在第四第五位。

　　其實啊，小姐們尤其是未婚的，最怕的就是人流。天下女孩子都怕這個，尤其中國這兒給你弄得半死不活的，連喊帶叫的。一個小姐去人流，三個小姐陪著，回來這場所就垮了。老板都知道，“你們趕緊走，我換人”。干不下去，沒心情了。女人的人生啊，就血糊糊擺在你面前。你掙多少錢，你嫁多好的老公，你當(dāng)多大的官，你不還碰見生育這個事嗎，她躲不過去啊。有幾個中國女的敢說自己不生孩子，那都是高文化剩女，底層群眾都明白這個。打垮了生活的自信啊，人家老板都比咱們懂。

　　現(xiàn)在四十歲左右的這些知識分子，張口就這理論那理論的。學(xué)者們每天說人均收入人均收入，人均個屁啊，那錢對人的意義能一樣嗎?對比爾蓋茨來說，一百萬屁也不是的事兒，對底層民眾來說呢?我們在多少個紅燈區(qū)里頭看見小姐不用安全套，沒別的原因，貴!學(xué)者們說，才兩塊錢都貴?我說連五毛都貴!她才掙多少啊，她吃飯才吃多少啊。

　　有的學(xué)者還問，每次我們?nèi)グl(fā)免費的安全套吧，小姐們怎么都搶，自己又不用呢?我說你們又不知道了吧，她能用多少個啊?她賣!一塊錢再賣給別的小姐。有的地方一個月在一個小紅燈區(qū)里能發(fā)十萬個安全套，那方圓二十公里就全賣遍了。當(dāng)然反過來說，這樣的人都是醫(yī)學(xué)出身，不怨他們。

　　可是說到這兒就來氣。戴不戴套，小姐能決定嗎?就是老婆，有幾個能決定?你們不想辦法教育嫖客，就折騰小姐，這不是欺負(fù)人嗎?阿姆斯特丹就有“安全套警察”，小姐們雇的，哪個男人不戴套，一幫人圍著你教育，你走了還跟著你，看你還敢不戴!咱們不能學(xué)學(xué)這個嗎?

　　【小姐才是防病專家】

　　現(xiàn)在中國有很多預(yù)防艾滋病的人，也接觸小姐，也干了不少活兒?？墒撬麄冏畲蟮娜秉c就是：老認(rèn)為小姐們是一張白紙，假設(shè)她們狗屁不懂。那人家怎么干了兩三年呢?人家累計起來接了兩三百多個客人呢。她就真的不怕死?你們不去了解，人家有人家的一大堆辦法呢。人家才是專家。

　　第一次在東莞，小姐教我的，說我們這卡拉OK旁邊的小屋，炮房，打炮的地方，有錄像啊(當(dāng)然它條件好啊，是中檔的)。我就每次放錄像，我挑過的，都是老外，都戴套?？腿艘贿M來就給看這個，客人看幾眼，高興了，然后不想戴套。我說你看人家老外都戴?？腿艘豢?，還真是啊，就戴上套了。

　　我沒聽到以前，我想不出來，編也編不出來，做夢都夢不出來。

　　我們一個女研究生，調(diào)查的時候小姐跟她講了，問你為什么要主動戴套?人家講了，隔著一層，他就沒操到我。你看，她要是不告訴我們，我們打死也想不到這個吧。

　　怎么預(yù)防艾滋病?現(xiàn)在是找到避孕套就是賣淫的證據(jù)，你反過來呀，找到避孕套就從輕處理呀，為預(yù)防艾滋病做出貢獻了嘛。只要有這么一條，還用得著費那么大勁去搞什么“干預(yù)”(教育)嗎?這還用得著國家主席出來站臺嗎?一個縣委書記就決定啦。這話2000年我在全國預(yù)防艾滋病大會上講，當(dāng)時大家全點頭，可到現(xiàn)在整整13年了，沒有一個人替我傳播這個話的。

　　【中國有多少小姐?】

　　現(xiàn)在，人們總是把小姐的人數(shù)往高了說，什么一千萬兩千萬的，這事咱們得說清楚。不管誰說出一個數(shù)字，或者你來問我要這個數(shù)字，那我就要反問你三條。

　　頭一條，你說的“小姐”究竟是什么定義?國際女權(quán)主義把艷舞就是脫衣舞也算進去，你算不算?二奶算不算?她也是“以性謀利”啊?，F(xiàn)在有的人實際上是把娛樂場所里所有的女人都給算進去了，把美容美發(fā)的也給算進去了。尤其是他根本就沒調(diào)查過，就那么掃一眼就敢說。

　　再一條，做了點什么事就算小姐呢?沒上床就是三陪算不算?沒性交就是給男人打飛機算不算?根本沒碰三角區(qū)就是普通按摩算不算?你什么都說不清楚就在那兒瞎說兩千萬，有意思嗎?

　　最后，咱們得說點兒小學(xué)算術(shù)啦。如果每個小姐每天都接很多客人，那全國的小姐人數(shù)就減少了啊，是反比的關(guān)系啊。如果一個小姐一天接客20個，那全北京有一千個就夠了，多了就沒生意沒飯吃了。你一方面說小姐接客多，一方面又說小姐人數(shù)多，你敢跟你小學(xué)老師說嗎?

　　普遍人把她們的收入估計過高，是因為把她們接客次數(shù)給估計過高了。你就忘了，有人賣還得有人買啊。第一次去東莞，我就盯著六個發(fā)廊看，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二點，里邊坐了多少個小姐，都是大敞亮的能看見;第二，到底有多少個男的進去了;第三，到底有多少個男的出來了，有多少帶著小姐，再加上有多少摩托車停在那拉客。就連沒進去停下來看的男人，我都數(shù)了。一一記下來。數(shù)下來算下來，結(jié)論是平均兩天一個客人。

　　廖蘇蘇、吳尊友，這都是頂級教授，他們自己做來做去也是1.5-2天之間有一個客人。沒人們想的那么多!老是有那種傳說，小姐發(fā)財啦，蓋房啦買車?yán)病Ｓ?，但是小概率?%左右，那可以忽略不計。

　　什么時候嫖客一增加，那小姐才會增加?？墒亲罱鼛啄昀?，反而是小姐在增加，結(jié)果實際上每個小姐的經(jīng)營額在下降，搶生意，造成相對貧窮，就這么簡單?，F(xiàn)在全國的行情都往下掉。你一聊就聊出來了。發(fā)廊里做的這個，過去是卡拉OK的;桑拿里這個，過去是金碧輝煌會所里的。沒辦法啊，沒生意啊，往下走。你看看現(xiàn)在站街的，有的就跟模特似的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小姐的人數(shù)已經(jīng)沒什么意義了，因為性交易的總數(shù)并沒有變，有意義的是小姐的相對貧困，要扶貧啊。

　　所以說，保守計算，中國的小姐，真正提供性交服務(wù)的，主要是做這個的，也就是一百多萬，多說也就是三百萬。注意啊，這是算出來，不是估計，因為我們調(diào)查過全國總?cè)丝?，知道有多少男人找過小姐，也知道一個小姐一天有幾個客人，一除就出來了。你要是不信，那就找出一種更好的計算公式來。

　　其實啊，大家說小姐多，一般都是拿這個說事。有的是罵貧富差距：他媽的小姐都掙那么多，老子才掙幾個錢。有的是罵貪污腐敗，還有的干脆就是罵改革開放。所以說，你罵小姐的時候可要小心。你說沒人愿意干這個，那怎么還有這么多?是誰迫使她們?nèi)プ龅?你讓我們聯(lián)想到什么?你說小姐都發(fā)財了，那你不就等于說這才是致富之路?你說掃黃很有必要，那為什么30年了年年掃還掃不完?你這到底是罵警察還是罵政府還是罵法律?

　　這方面有一個怪圈。你抓了小姐要罰款，好啊，她沒錢，都寄回家了，給男朋友了，那她只能找老板借。得，她從此就變成奴隸了，得玩命掙錢還債，結(jié)果什么被打被迫的就都出來了，整個一個奴隸制。就算她自己有錢，被罰了以后就不干了?想什么呢你，她只能加倍努力，撈回?fù)p失。

　　現(xiàn)在小姐最痛恨的還不是這個，是通知家屬。這本來是好意，一個人被抓了，總得告訴家屬這人在哪兒，不能就這么丟了?？墒且坏叫〗闵砩暇妥兂勺羁蓯旱膽土P了。農(nóng)村社會保不住密的，你這一通知，她全家50年里都抬不起頭。這也太殘忍了吧。

　　【訪談男客】

　　我把嫖客叫做“男客”。小姐都能叫“性工作者”，那嫖客也應(yīng)該有一個中性的稱呼。

　　小姐你接觸不少，可嫖客你很難接觸到，因為男人你跟他沒法“相處”，人家完事就走了。也接觸過幾個，不多。有的上點兒年紀(jì)的，他不愿意走，完事他坐著，他也喜歡聊天?；蛘咚贿M去，先聊上倆鐘頭再進去。遇見這種人還行。后來只能就是比較正規(guī)的坐下來訪談這種。

　　在昆明，也是蹲在場所里面，一個卡拉OK，先去跟人家借個火，然后喝上一杯酒，聊上兩句，他會請你喝點的，男人嘛，都顯大方。兩三句了人家肯定問你：來玩啊?你就開始接上了，往往到這一步就可以了，我們是人民大學(xué)來的啊，來做一個研究。可是基本上四分之三的情況，就進行不下去了，說我們不參加，跟我沒關(guān)系，等等，找各種理由。

　　最后還是找引路人，有媽咪啊。媽咪可是女中精英啊，將來選總理一定選媽咪。她能過目不忘，要不然她干不長，你別說你來過一次，你來問過價她都能記住。她最了解男人，善解人意，體貼入微，所以她很容易跟這些客人熟，通過她來介紹，這就成功了。成功了一共9次，一次五六個人三四個人，都是成群兒的，都是媽咪介紹成的。

　　后來的“單聊”是到雅安、瀘州，三輪車司機協(xié)會，他們嫖客比較多，而且是底層男性，他不在乎，說是嫖客他也承認(rèn)他也不怕。但是他也不會跟你說很深的事兒。也是一個道理，這么一正規(guī)地坐下來調(diào)查，再底層也不行，他就不由自主不跟你說了。唯一一個辦法就是喝酒，可是喝酒我們團隊從男到女都不行。別人老是笑我，說老潘你不喝酒你還調(diào)查，我說這是沒辦法呀。

　　后來我寫了一些小文章說男客的事情，算不上研究，就是一些發(fā)現(xiàn)和感悟。譬如說，有老婆，老婆就在身邊，甚至都滿足不了老婆，為什么還去找小姐呢?在社會上給女性課堂講課，我老是說：弄不明白這一點，那你這個婚就白結(jié)了。

　　男客找什么去啦?一種是找“風(fēng)情萬種”。有個女學(xué)員還問：什么叫風(fēng)情萬種啊?我只好說：就是“騷”。因為你在一般情況下、一般場合，你看不到一個騷的女人，就得花錢去找。小姐中高檔的有一套技巧，左勾拳啦，勾魂眼啦，是有一套的。另一個是去找“被伺候”，男人可以“點活兒”，要求小姐做什么什么;可以撒野，胡來，根本用不著去顧忌她的感受。跟老婆跟女朋友行嗎你?非鬧翻了不可。還有一種是去找“親密”。你說三陪為什么能掙錢?就是有人陪著你，小姐再會說話，嗲一點兒，你就肯給錢啦。想上床另說，另外給錢。

　　還有一種就是找性技巧。不過這個咱們得說清楚，可不是每個小姐都會的。東莞號稱什么ISO標(biāo)準(zhǔn)，那可沒準(zhǔn)啊。網(wǎng)上有好多描寫都是雞頭自己寫的，其實就是廣告，信不信由你?？墒沁@東西傳開了，結(jié)果我給社會上講課，女性精英班，也要求講性技巧。我就納悶了，問你們是想著自己快樂呢，還是想拴住老公的心?后一種可沒戲，老婆永遠(yuǎn)競爭不過小姐。身份不同啊，你是平等的，你不想被當(dāng)作動物，你相信愛是互相的，那還說什么啊。女人能當(dāng)老婆，可老婆不一定能當(dāng)女人，嘿嘿，明白啦?

　　所以說啊，男人如果去找小姐，別扯什么別的，就是一條：你認(rèn)為性、愛情、婚姻可以分開嗎?哪怕一時的?分不開就沒法兒嫖。男人里有一種“公共廁所理論”，說我又不愛她(小姐)又不想跟他結(jié)婚，就是大街上尿急了，去解決一下，你(老婆)跟我急什么急。老婆當(dāng)然不干啦，可是說不過他。我一個女生會說?。耗沔挝乙叉??？墒悄阏婺茏龅絾?所以根子還是一個：女性的情欲能不能自主，能不能自己選擇怎么用。

　　小姐就是這樣啊。你把男客當(dāng)成錢包就OK，你把性愛婚分開才能去賣。結(jié)果她們反倒自主了。蘭州一個小姐被殺了，在她床底下找到一千一百封情書，都是寫給自己老公的，合法老公;都是在短短一年里寫的。你能說她沒有愛情沒有婚姻?只不過她把性給分開了，為了掙錢養(yǎng)孩子。再說了，賣淫是她自己的性嗎?她有反應(yīng)嗎?那是嫖客的性，她只是出租性器官而已。

　　男人研究的少，我自己也說不清楚。反正男人一說性，一上床，那可就承載了好多好多其他的東西。我和學(xué)生訪談男客，就盯住問他：到底什么才叫嫖?到底跟肏老婆有什么不一樣?結(jié)果說什么的都有，什么也說不出來的也有。作家把這個叫做“用下半身思考”，我沒那么清高，我覺得是因為我們性社會學(xué)沒做好工作。人家得學(xué)來一些詞兒，一些概念，才能回答你啊。我們自己沒研究出來，不能怪人家。

　　老百姓最大的誤會是以為只抓小姐不抓嫖客，其實這得看什么時候什么地方?！皠?chuàng)收”都知道吧，誰能多交罰款?小姐就那么點錢，打死也拿不出多少。嫖客呢，你沒錢?我通知你單位!沒單位?告訴你老婆!沒老婆，告你媽!反正你總有一個怕的人，乖乖交錢!你不信去查查公安部的報告，看看前些年是抓小姐多還是抓嫖客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