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機載著生者緩緩著陸,卓琳走下來,步履遲緩,身上一襲黑色喪服是特別制作的,這證明她對這天的儀式萬分珍重,但是她只用簡單的幾個字就把圍著她的記者打發(fā)了:“這是自然規(guī)律,沒有辦法。”
普通百姓的智慧也許要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深刻。在江澤民為他的恩師致悼詞的時候,他們未在當場,只不過坐在遙遠的地方,緊盯電視機屏幕,豎耳聆聽,一下子就聽到弦外之音:“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內(nèi)國際發(fā)生政治風波。黨和政府在鄧小平同志和其他老同志堅決有力的支持下,依靠人民,旗幟鮮明地堅持四項基本原則,堅決維護國家的獨立、尊嚴、安全和穩(wěn)定,同時毫不猶豫地堅持經(jīng)濟建設這個中心,堅持改革開放。”采取安撫政策,緩和某些劍拔弩張的社會情緒,是符合當時現(xiàn)實的。對中南海來說,這種觀點非常有道理,但是這段話還是成為當時最富有刺激性的話題之一。
有人說,“左派”是今日我們國家中最團結、最頑強的一個政治團體,這是有一點道理的。沒有證據(jù)表明這些人正在為鄧小平的去世額手稱慶,但是卻有足夠的事實證明,只要鄧小平還在人世,他們就沒有機會反敗為勝。他們是被鄧小平指斥為“理論家”、“政治家”的一群人。過去這些都是尊稱,很榮耀,自從鄧小平1992年說了那些話,這稱謂中就加了貶義,黯然失色。這些人本來都是異軍突起的,青云直上,忽然間形勢大變,仕途無望,只好改換門庭,紛紛投身到那些可以理解和容納他們的地方。
老實說,出現(xiàn)這種局面,實在不能怪“政治家”和“理論家”們不爭氣。那一段時間,不少曾經(jīng)最活躍也最出名的人,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,差不多都收到“不再擔任”的通知。某人離開中央宣傳部,某人離開了人民日報社,某人離開了國務院研究室,就連那個大人物也好長時間不出來號召大家“尋找毛澤東”了。
然而這些人并沒有絕望。在公開場合銷聲匿跡之后,他們實際上生活得都挺不錯,沒有散伙,也沒有像“右派”們在50年代、60年代和70年代屢屢遭遇的那樣,被下放到遙遠的鄉(xiāng)下或者邊塞。想當初他們批判政治對手的時候,從來不會有絲毫憐憫之心,不“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,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”,就不算完事,現(xiàn)在看到自己雖然落在下風,卻還能夠安居樂業(yè),就不禁在心里竊笑。他們在京城的某個地方待下來,養(yǎng)精蓄銳,搜集著“1992年以來”(這是他們后來公開的一系列文章里特別愛使用的時間短語)危害國家安全的種種異端邪說和危險傾向。中國有個寓言,叫做“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”,說的是失意者不要沮喪,得志者也不要張狂。這古老的智慧在今天正好給他們以鼓勵。不錯,他們失去了位置,失去了權力,但這正好可以讓他們什么也不干,專門盯著那些干事的人。他們眼光天生敏銳,又有在政治角逐中化險為夷的豐富經(jīng)驗。過去五年里,他們就這樣臥薪嘗膽,苦苦等待時機,東山再起,就如同一個優(yōu)秀企業(yè)家總是能夠在市場天地里找到制勝的先機一樣。
“左派”這個稱謂和它的實際含義,西方人是一定搞不明白的。因為在他們那里,“左派”都是堅持最激進的政治主張的一幫人,“右派”則趨向于保守主義。在中國,過去也是如此,可是最近20年,情形漸漸反過來,“左派”成了堅持舊制度、反對變革的代名詞。
1992 年以后,擁有自由主義傾向的學者們跟政府攜手合作的時候,“左”的人們卻保持了距離?,F(xiàn)在,世間已無鄧小平,潛流涌到表面,形成新一輪紛爭。公開的行動是由一個名叫馮寶興的人引起的。1997年春天,他在最新一期《中流》雜志上寫了一篇文章,詞鋒犀利地質(zhì)問《與總書記談心》“是一本什么樣的書?”這本書是半年前出版的,數(shù)以萬計看到它的人,都發(fā)現(xiàn)它的書名和它遭遇的“質(zhì)問”一樣給人懸念,因為它給人的感覺是作者同江澤民總書記有過一番面對面的交談。而實際上,作者只是在憑借江澤民的公開講話來闡明自己的觀點。出版者冠以“談心”之名,也許想讓總書記的思想看上去親切可人,也許是在期望以此吸引更多的讀者,當然也有可能具有商業(yè)方面的企圖,所以如果有人說它名不副實甚至嘩眾取寵,都不算過分。不過,馮寶興要說的不是這個,而是政治的是非。他說此書“提出了一個不以消滅剝削和消除兩極分化為必要條件的‘新社會主義觀’”,是一個與黨中央決議“相對立的理論綱領”。中國人多少年來習慣于把對思想的批判轉向對人的批判。令人奇怪的是馮寶興放過了書的作者,而將攻擊矛頭轉向序作者。“此書由中國社會科學院一位領導同志作‘序’”,馮寫道。他不能理解,“對這樣一部包含有與黨的一貫主張相對立的書,為什么會受到這位領導同志如此之高的贊揚”。這話口氣還算委婉,也沒指名道姓,但顯然是在暗示,這個作序的人有可能是這一 “理論綱領”的幕后策劃者。讀者看到這里,不免吃驚,因為那人的姓名在書上寫得清清楚楚: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劉吉。此人身材不高,鋒芒畢露,喜歡滔滔不絕地闡述自己的觀點,既批評“左派”,又批評“右派”,善于在黨的理論中摻進自己的主張,同時也信奉“我不贊成你,但我捍衛(wèi)你發(fā)表意見的權利”這類純粹自由主義的主張。自從保守主義的“理論家”在1992年以后銷聲匿跡,他就成了北京意識形態(tài)舞臺上一個挺活躍的人物,身邊圍著不少思想活躍、政治主張激烈的年輕人?,F(xiàn)在半路殺出一個馮寶興,讓不少人都在猜測劉吉是否犯了錯誤。如果是,那就一定是“政治錯誤”。